2015年3月27日 星期五

梁秉鈞(也斯)選集

梁秉鈞(也斯)選集

〈夏日與煙〉
而最重要的是
夏天早晚要過去了
早晨跟著早晨
然後你們就會說
說整個秋天的壞話

懷念昨夜,想著今夜
比夜更燦爛的是沒有的了
煙花唱著
橘黃的窗外有人唱著
音符是死的
陽台上誰不知道呢
在早晨裡他們就盡想著這些

至於煙,煙並不永恆
夏天也不是的
而她們仍舊以一柄陽傘
釘太陽的手在牆上
仍喜歡冰淇淋的顏色
用顏色種植昨日
的昨日

當然還是昨日的風采
泉水冷冷的,我知道
還有化石,還有草
可是既不寒冷也不固定的
夏天出現在洗衣鋪的蒸汽機上
以煙的手以煙的腳

===

〈青果〉
嘴內的顫慄
傾向喉間
無言地伸展著
觸及浮離字語的痛楚
擺動在冬之樹林
與歌之間
巨大的空間還不曾予你
成形的壓力

===

〈夜行〉
黑夜蓋上空虛的被褥
藍色燈光睡著了
天色也圍攏過來
你在淋漓的街道上
找不到一個終站
寒冷的氣流
默默湧起
只由群鳥把它們啄盡
你想事情到來就是這樣
幾個人蹲車站的灰牆下
春天的葉子在夢中焚化
牆上標貼畫的嗡嗡聲永不停止
然後又來一夜雨霧
淹沒記憶中人面的楊柳

===

〈青蒼的早晨〉
熱咖啡和烤麵包
還有我的夢呢
在暗涼淡綠的重影中
咖啡壺兀自在一角蒸發熱氣
二十年前的一支舊歌
攏和煙影的恍惚
分不開是昇騰還是摹擬
藏青色座位間偶有一張青蒼的臉
正用素白紙巾抹嘴
電話鈴斷續的響聲間
每人面前一杯熱騰騰的東西
逐漸冷卻

===

〈某打字小姐〉
今天的信比昨天的胖了
它們還是穿著同樣的衣裳
你每天複述有一株樹分期付款出售
有一朵雲需要修理
以及笨重的老板
未能參加在高空舉行的酒會
感到——你打錯了字
又把它重打一遍——感到十分抱歉
隨手把撕下的紙張扔到廢紙簍去
低頭時彷彿聽見有點甚麼在喚你
冷氣機軋軋的聲音
化作門的咳嗽,人的嘆聲
而你不曉得有些甚麼
在隔鄰的房間裡
(總有人打錯電話來
說要購買一部縫紉機)
送報的小廝端來日子的一頁
你剪下葡萄的廣告
存在檔案裡
隨手也剪下一朵油墨的向日葵
去年的種籽夾在玻璃下
只開過一朵平面的花
有時你彷彿聽見頭上傳來鳥聲
一頭麻雀從熒光殼中孵出來
拍著翅膀在那喚你
你便會把「買」字打成「鳥」字
在冷氣中打一個寒噤
隨手把撕下的紙張扔到廢紙簍去
那些死去的字
像飛不動的蜂屍
而你不曉得有些什麼
在隔鄰的蜂房裡

===

〈中午在鰂魚涌〉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咸水草綁著一隻蟹
帶它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在籃球場
有人躍起投一個球
一輛汽車響著喇叭駛過去
有時我走到碼頭看海
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
有時那裡有船
有時那是風暴
海上只剩下白頭的浪

人們在卸貨
推一輛貨車沿著軌道走
把木箱和紙盒
緩緩推到目的地
有時我在拱門停下來
以為聽見有人喚我
有時抬頭看一幢灰黃的建築物
有時那是天空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有時那只是情緒
有時走過路上
細看一個磨剪刀的老人
有時只是雙腳擺動
像一把生銹的剪刀
下雨的日子淋一段路
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
有時只是
繼續淋下去
煙突冒煙
嬰兒啼哭
路邊的紙屑隨雨水沖下溝渠

總有修了太久的路
荒置的地盤
有時生銹的鐵枝間有昆蟲爬行
有時水潭裡有雲
走過雜貨店買一枝畫圖筆
顏料鋪裡有一千罐不同的顏色
永遠密封或者等待打開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

〈半途〉
絨紅的葉子上
看見銀白的月亮
空氣逐漸清冷
巨石的臉孔晦暗
遠山的輪廓柔弱起來
忽然一盞黃燈
點破灰霧的海灣
我們在沒有依傍的山路上

半山木屋旁有殘破的花盆
木板和瀝青散了一地
走了這麼遠還看不見園子
只感到樹叢的瑟索
道旁的黃菊
有人說又喚作假向日葵
伸手間向頭上柔軟的花瓣
有時觸及粗硬的枝梗

事物的線條不再分明
吸一口寒冷的空氣
走一段輕淡無色的泥路
採來的草葉揉碎
散落在建築地盤斑斕的木柵旁
幾個老人蹲在那裡
一頭紅色甲蟲
飛過他們沉下的臉

風箏都已落下
離開我們走捷徑的友人
遠遠地在山頭消失
影子逐漸圍攏過來了
草中不知有沒有蛇
不必用走過的病樹來判斷前路
我們依舊張大眼睛觀看
前面偶然昇起一群新的蜻蜓

===

〈剝海膽〉
藍衣的婦人
坐在屋前
剝海膽
一堆又一堆
黑色的海膽
一堆又一堆
怒張的刺

用鉗子鉗破
帶刺的黑色
剖開
堅硬的心
婦人們
從那裡挖出
柔和的橙黃

走了一個早晨的路
我們翻過
一堆又一堆
黑色的岩石
一堆又一堆
嶙峋的臉
最後才看見
山的裂縫中
柔和的海

在雜貨店前
藍衣的婦女旁邊
破碎的海膽殼
散播波濤的鹽味
呷一口咖啡,你說:
「春天的感覺……
把牛奶倒入咖啡裡
緩緩的
在心裡溶開來。」

===

〈萬葉植物園遇雪〉
千千萬萬的葉子
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逐漸消失了
在白色中
這麽冷
四周降下點點
覆蓋一切生命的

這我知道名字

===

〈聽John Cage音樂會回來的路上〉
白茫茫的霧在樹林間
夜霧是偶然
白色
  點點路燈的
       眼睛
偶然靜聽空夜的新音 沒有人
我在網球場旁邊的機器放進角子
等待一罐清涼的果汁
沒有鐵罐轆轆滾下機器的愁腸
   沒有
     (機器發生故障
機器也有
    無聲以對的時候)
我站在這裡
看不見月亮
     (沒有一罐月亮
轆轆滾下機器的愁腸)
          沒有聲音
我前行
   走入白霧
       乾燥的嘴唇
霧是濕潤的
濕潤的霧是不能止渴的
空的巴士站
雨在昨天晚上演出
我曾與蓋茲劇中的鬼魂
守候在巴士站
一輛一輛不存在的汽車
          駛過
天空垂下引誘的繩子
         再扯高
我們的渴不能解
  等待的車永不來臨
    期待的事情沒有回音
直至那路過的人告訴我:
「三十四路公共汽車不再在這兒停站」
機器也會變化的
       像天氣
於是你走到退伍軍人醫院候車
淋著大雨
    濕褲管黏著
           前進的膝蓋
傷殘者軋軋推動輪椅
         推回沒風的簷下
醫院門前
    不知甚麼碰擊旗柱
        發生單調的撞擊聲音
而雨雨雨連連綿綿
雨聲攀藤發芽
纏繞包圍那直線伸延的尖嘩
甚麼人在這泥濘的一日盡頭
還在嘗試用新的方法拉奏提琴
改變醫院前的一片沼澤,喚醒
人們逐漸麻痺的心,撩撥
那些沉睡的眼皮?
雨濕透我,又把
一陣猛烈的機器聲音
溶入自己聲音裡
像雨洗滌過的一株清亮的植物
一根平凡的路燈,以新的臉孔
與我相見,在這傾聽秘密的靜夜
今夜沒有雨了
沒有雨有霧
     (這也是偶然)
白色的靜寂
     隱藏了世界河流的清唱
一個人發明了新的方法去彈奏鋼琴
用手去搔它木質的窩肢
     (一個人用新的方法去彈奏
天空,給我們或霧
        或雨)
一日例行的寒暄靜默了
          那新的歌
填入人們語窮時的靦腆
當我焦渴
    (霧填入白夜的窩肢)
鳥兒叫我們用心聽日常的聲音
夜靜了
   我是走往哪兒呢
乾燥的嘴唇
不能放四十分錢進夜裡
喝一罐白色的霧
       (機器轆轆的聲音
               沒有了)
夜靜了
   又彷彿有雨點點滴滴
在屋角,在路的轉角
我等待
   一場可能的雨
一輛來或不來的公共汽車

===

〈太陽昇起的頌詩〉
我坐在窗前準備英詩
逐漸看見了外面的微光
然後你突然就在那裡了,來得那麼自然
那麼光亮,帶一點羞赧
又是完全完整的,照遍曠地
照進窗裡,也把我的影子描畫出來
一兩頭鳥兒飛過寬敞的天空
我可以感覺它們羽毛上的清涼
我感到那麼平靜
彷彿我們可以合力幫助你昇起來
然後你給事物塗上一道金邊
讓他們帶著光芒遠去
一輛腳踏車、一輛汽車
幾個早起跑步的人,帶著我們的秘密走遠了
我在這微涼的溫暖裡,高興
你照見了人世,我看著
你停在那小山的上面

有好一會,光線好像淡了
好像還是不完全願意路陰影說再見
好像會軟弱、散渙、不能堅持下去
難以搞動習慣積聚的灰塵,不容易驚動
土地的沉睡,覺得到底還是沒有辦法
改變這個長了灰色硬殼的世界
好意地照亮別人往往是沒有回應的
微黃的臉孔顯出焦躁、懷疑
磨折自己,昨夜的記憶糾纏
不若就在那些瑣碎的事物間半睡半醒的
度過一個早晨算了,何況總有流行的說法:
到頭來每個人都是孤獨地站在大地的當中
而且不久就要是黃昏了……

我看著你停在那裡,像剛長成的爬蟲
猶豫地看著前面
我想問:喂,要不要幫忙?
要不要我來幫你昇上去?
但我在我這人的窗裡
只能從過去的經驗,從面前的言語
尋找令你昇起的理由
你停在那裡,圓圓的、笨笨的
不知是在那裡努力
還是想不如回到被窩裡再睡一覺

盡力加一把勁罷,我說
我在黎明的光中
在白色空氣的邊緣靜靜地等待
我再回到書上那些時而肯定
時而猶豫的文字,逐漸的
我感到了比較實在的溫暖
望出窗外,你已經慢慢昇高了

===

〈尋找一位詩人〉
昔日翻閱舊報紙尋找你的句子
黃脆的紙邊在影印的光影裡
落下點點黃槐葉子
今天在異國花開的時候開車來尋你
卻在綠葉紫花的風影中迷失了

春天的話語吹過樹梢
墨跡似仍留在灰牆上,人卻
不斷生長,照片和錄音帶記錄得了嗎?
微笑的眼前有時昇起燈火的光影
少年的水紋,驛站的夜晚,走了
旅店的主人和我說,歐戰的風雲,
懷鄉的心,渡海而歸,來到
頹廢濡沫的都巿,你要有布穀的聲音……

我們少年時吟誦的詩句
會引領我們終於見到心儀的詩人?
在風雨中生長眾人的生涯比詩更曲折
掩埋在泥污焚化於野火
再生在兩個互不認識的世界
恍如隔世的字句,能超越
一代人睽隔而累積的偏見,或隨來的
世界的酬酢、種種功利的考慮?
我們還可以閱讀詩句來解開重重困惑嗎?

好像見到了你,好像說了那麼多話
聲音都沙啞了——其實一直在問路
一個錯誤的地址,一個錯失的時候
世界這一端花開了,另一端花落了
這邊日出,那邊日落,醒了
又還是夢?有什麼可以聯繫起
那些四散的星點?詩還可以
把分途的心連起來嗎?

還是在異國,駛過重複的風景
問路再問路,拐左又拐右
我們焦急地駛車來尋你
屢屢把路旁的光影誤作似錦的繁花了
我本愛那寬闊的心懷
不與黃花相比。一晃許多年過去了
還繼續在尋找你,我們心中的詩人

===

〈給苦瓜的頌詩〉
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裡恢復過來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
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
度過的歲月都摺疊起來
並沒有消失
老去的瓜
我知道你心裡也有
柔軟鮮明的事物

疲倦地垂下
也許不過是暫時憩息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澀藏在心中
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
太多雷電的傷害
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給自己

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裡
堅持另一種口味
你想為人間消除邪熱
解脫勞乏,你的言語是晦澀的
卻令我們清心明目
重新細細咀嚼這裡世界
在這些不安定的日子裡還有誰呢?
不隨風擺動,不討好的瓜沉默面對
這個蜂蝶亂飛,花草雜動的世界

===

〈蓮葉〉
偶然來到這蓮田
沿一塊舊木板走入葉叢
靜默摩擦靜默發出聲音
這是奇妙的,綠色
回答綠色,相遇在這世界的早晨
風吹開那邊閉合的臉
牽動我這兒捲曲的葉緣
我們將會接觸
開始笨拙地解釋
葉上言語所能照明的脈絡
是我們僅有的世界
早晨逐漸渾圓的新露
令我靜止,我的沉默
又感染另一塊葉,同樣承擔
一隻昆蟲棲停的重量
偶然相遇在這世界並排可卻
沒有刻意安排拘謹的韻腳
我們發出同樣的聲音又失去彼此
在風中互相試探還不如
自然探音,意義會逐漸浮現的
叢叢葉上的霜雪仍然令我沉重
長自同樣淺窄的水中
努力直立以一枝中空的綠梗
伸向一個更真實的空間
我知我們不能離開這世界的
言語,但也不是要附和它
當我們沉默,那裡仍充滿聲音
各自忍耐季節的灰塵
一面傾聽,舒開的時候
可以感知遠方水的顏色

===

〈冕葉〉
蓮已是陳言,若果
我們不能找到自己的
種子,開出新的花。
指著這顫動的微紅的尖端,你說
這是芙蕖,你說這是菡萏
叫它許多好聽的名字
美麗而輝煌的名字
跟我沒有關係,美麗而輝煌
又有什麼意義呢?

相信長遠的等待可以聽見
花葉的呼息,我沉重而笨拙
受挫於泥濘。你輕忽飄過水面
搖落昨日的花瓣,便又是一張新潔的臉
在一個公開的世界,眾人的傳播之間。
我的枝葉也有人間的喧嘩,卻是
重濁、遲緩、糾纏於私人的惡夢和
黎明險狠的水流,根鬚夾雜
淤漬,總是說不分明的……

不等我說完,你不耐煩地轉向
他人注視的目光,那些習慣認可的修辭
我想我的話到頭來終會落空,不能令你
放棄劃定的方圓,實在感覺冷暖
你若是站在堂皇的那一邊
自會以我的沒有裝飾為襤褸了。
我終於也沉默下來,只是望遠山
看一脈一脈的淡藍和灰綠
洶湧而來,撞破對稱的秩序

===

〈漣葉〉
我們過去一直讚美穩定的事物
你出現在水池內,卻不斷向外翻出
波瀾,隨霞光和暮色幻化片片新像
從邊緣盪起一組粼光,改變了
滿池閃爍的編織,拆散了再重組
另外一種秩序,我的根葉感覺迴旋
細密的流走,遍體隱約的魚吻
動盪中想攀援總抓不住固定的中心
可以停泊,無法不離開泥土的安全
翻動內心的淤積感應微風帶起浪濤

溢出水池的圓周?不,不盡是如此
在日夜的變換中我可以逐漸感覺
你也有固體的恐懼,那內在黑暗的
差池,你來復的遊移嗤笑我的固執
當我迎風張望,你又擔心我的葉脈
出你不熟悉的新紋,幽幽地說
也許波光並沒有恆久的事物
我俯下身去覆蓋你,我嶙峋的影子
溶入你的漣漪,在變幻的晨昏裡
在微涼中以彼此的哆嗦取暖

===

〈煉葉〉
停車場旁邊銀樹上,我這街頭路燈
照見你蒼白的光影,濕冷而暖昧
是隨傍晚逐漸明亮起來的鋁質抒情
附和大廈的疲倦有時又移離它
永遠空虛的一截距離不知如何填補

不知如何跨越,有時想把你燃亮
好讓你能感覺,不,我不是要
傷害你,只是想把那團漆黑的委屈
化作光明,不知如何可以令金屬熔化
死去重生,不再習慣地隨車流晃動
你冷柔的反映,常常笑徒勞的街燈
有局限亦不能璀燦,你已倦於顏色
曾經熾紅的在剎那冷凝中嘶叫無淚
只盡冒白煙,與其淒淒戚戚不如賞玩
糜爛的光影,空幻裡不會有痛楚糾纏
不知如何空慰,這不完全明亮的路燈
不過想烘乾你身上的雨,陪你度過
濕冷的黃昏,不是要把彼此灼成傷疤
只是想陪你說話,肯定你當初喜愛光
並沒有錯,黑暗暴戾的街頭我照見你

===

〈鳯凰木〉
在本來綠色的地方出現了紅色
隨著初夏的早晨連雲的海島
展開在汽車拐彎的地方
你不要我用既定的眼光看你

森林的火燄,細看卻是連串
細碎脆弱的心瓣,輕輕跳動
跟世俗的紅色也有相似
在某些安好的時刻寧靜的角落
朝向高高的天空有拔起的意志
但也常常倚傍房子和車站
也與路人呼吸同樣的塵埃

我從天橋上望向深谷
坐在顛簸的車上回望來路
綠山間一弧一弧紅煙花
不避巿廛四處散落布滿山坡
沿路發現你變化的輪廓
從此我也注意鮮明的顏色
逐漸記得你獨特的名字
年年在平常的事物上重生

顏色是如何逐漸轉變的?
綠色是容忍的溫婉?紅色
革命的暴力?都不對。比喻
只是限制。我不想把彼此分類
我看見你,想體會你
是從一片牽連的綠裡私自翻出
新亮的紅色坦然朝向白雲?
還是嘩笑亂顛的花蕊只因為
游葉顧盼,繁枝無盡的遊戲?
在凝望裡形成一種想法,汽車
拐彎,又消失了
你與眼前景色有新的聯繫
也許我總無法如你期望般的
看你,像一樹紅花那樣看你
我也嘗探首越過窗框看你生長
說這些花開得跟別的不一樣
你執拗地搖晃,彷彿說不外是濫調
重複著濫調,也許我們走向相同
方向,但卻避不開前後糾結的陰影
在一個偏頗的彎角枝葉鞭打我的窗子
猛然的攻擊裡我找不到你的
眼睛,我有時也不免懷疑
這不斷對一切搖首的花葉
可也看到我有不同的枝椏
長向不同的方向?

我不要你用既定的眼光看我

===

〈不是一個茶壺〉
沉鬱的顏色似有無限滄桑
卻為你斟出溫暖連著清朗
在掌中摩挲看世情變化
想說但又遺忘了原來的話

十餘載相識只對飲幾回
在匆忙的交通中彼此走過
上下求索一晃又幾個寒暑
你我往不同店鋪尋找百貨

陶瓷經燒煉長成不同形狀
能再湊合有對話的餘暇?
沒有誰再是溫軟的泥土
沸水能使胸中壁壘軟化?

確需要那樣的溫度和時間
茶味才深沉。生活裡物累
會不會已經太多?要就帶去罷
擁擠日程裡可容得下這茶具?

===

〈現在她們展覽蒼蠅了〉
藝術系的畫廊裡
       那些洛杉磯來的女畫家
展覽腐爛的果物
       破爛的衣服
氣味
  透過一張破網
        蚊蚋和蒼蠅
             飛舞
我走近
   又退開
      走過去
沒有甚麼新事物
       拼貼的愛情連環圖
脫衣舞娘的照片
       血和刀
          走過去
奇怪
  這些愚蠢的事物
         令我想起你
走入林間的小路
樹皮都脫落了
這麼多的樹皮
(總是這麼多的破爛)
在世界破爛的邊緣
你曾給我一張畫
那顏色溫暖明亮
不會輕易破碎
你撿拾人家拋棄的
黃色電腦用紙
     搗拌
       加熱
         揉合
變成一張粉紅手造紙
把世界的灰色和污黃
轉成早晨的雲霞
嫻靜走入
顏色的冒險
這世界破爛的
      隙縫中
         蚊子飛舞
你低頭撿拾
輕輕縫補
    撕破事物是容易的
網上晾著
    腐敗的
       果皮還是食物?
飛蟲
  圍繞
    展覽會場的燈光
           令人疲倦
腐朽是容易的
      現在她們展覽蒼蠅了
現在她們只繪畫傷疤
         瘀黑的血和煙了
你說你不要無謂的毀損
暖昧的黃灰中
你仍相信微紅
冬日的陽光在背中
時暖時冷
路上這麼多樹
剝落了樹皮
如果你在
你會撿拾
縫補它們的傷殘
以一種溫柔的顏色吧?
讓紙上的小洞
透入晶亮的陽光
落在青青的草上

===

〈在華沙電影院重看《兩生花》〉
波蘭女子維朗妮卡有最妙的歌聲
可以感覺到生命最細微的顫動
在雨中歌唱,歡樂變成洶湧的眼淚
她註定不能放緩腳步,總是奔跑牽起
心的疼痛,對世界的徵兆特別敏感:
一個橫過馬路的老婦人、一個侏儒、
路上的狂暴、廣場上林立的軍警
外面世界裡總存在著種種愛與傷害
像在青春的敏感裡問:自我是一個甚麼?
與外面是怎樣一種關係?在世界的某處
會有一個與我有所感應的人嗎?
我初看電影時有點懷疑,覺得這聯繫
有點牽強。但現在我想告訴你,在這
陌生影院裡聽不懂語言反而有了感覺。

法國女子維朗妮卡放棄了做奔放的歌手
寧願做一個教孩子唱歌的人,依循線索
去描繪愛情朦朧的圖畫,但一旦
感覺傷害便立即把自己隱藏起來
我們都像那些經歷了火灼和尖刺而稍作
迴避的人:平常不會過敏於瑣碎的細節
直至偶然一枚指環、跳彈的小球、一個橫過
馬路的老婦人,再惹起我們注意,去追尋玄秘
外面同樣存在著的相應的東西。那未知世界:
遙遠的星宿,我們心中的某個角落。

===

〈青蠔與文化身分——送給鴻鴻,紀念同游的日子〉
都說青蠔沒有身分的問題
也許是這樣?在布魯塞爾
我們照樣吃加拿大的青蠔
那位來自大陸的第六代導演老在說
藝術是純粹的、世界性的。東方?
西方?並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分別。
捷克的小說家,他認為,還不是
照樣寫出了法國式的小說
           那青蠔呢?
那我總覺得不是那麼世界性
有些地方養得肥美,有些乾癟
由於營養不良,或是思想過度
不計代價地發展工業的地方
化學廢料流入河裡,令青蠔
變了味道。有些連帶著泥砂
有些盛在銀盆裡,用自酒煮
用豉椒炒,肯定適合不同的口味。
               那我們呢
有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口味嗎?
在這國際藝術節上,台灣的身體
氣象館主說有時想自己前生是日本人
來到比利時,又想何嘗不可以當
一個比利時人,誰要說
文化身分那樣老套的問題?
第六代導演大聲喝采了,他認同
宇宙性的說法。
       可是宇宙裡
老是有不同的青蠔哩,帶著
或窄或寬的殼,陳列在雪上
適合不同的遊客品嘗。我們一樣嗎?
捷克的小說家其實並沒有,我認為,
寫法國式的小說。中國的青蠔離了隊
千里迢迢之外,還是不自覺地流露了
浸染它成長的湖泊。青蠔有它的歷史
並沒有純粹抽象的青蠔。

===

〈大地上的居所〉
在大地上尋找居所
可以生活和工作的家
人們來到圍牆旁邊
停下來,向遠方眺望
不僅是可以托庇的樹蔭
還望有隨意舒展的天空

眨著疲累的眼睛
望向遠方的汪洋
一個夢碎了又好像有新的夢
遺忘的洪水上往往起歷史的碎屑
在劇場裡人們逐漸圍攏,談起
新的劇本:改變原來的情節
牆上沒有偷聽的耳朵
沒有人需要壓低聲音、扭曲
自然生長的身體

望向地平線的那邊
傷心的眼淚聚成更深的海水
浪花碎散在遠處掀起波瀾
受了傷的會得到治療嗎?
冤枉的會得到裁決
心會找到安頓的所在
地下室裡的眼睛再看見天空?

在寂靜裡聽水流的聲音
淤漬的溝渠疏通又再流動
在一處受的委曲真的可以在另一處舒展?
是甚麼節日令人想起往歷史裡尋找?
不僅是一個家是許多許多個家
椅子端出門外拆下一道道籬笆

===

〈在山谷裡尋找租房子的金水伯〉
一列修長的綠竹遮掩著安靜的人家
瓦簷上有風箏,或是毽子
是我們多年前遺留在那裡的
現在回來尋找,但見叢叢亂葉
遮蓋著石頭,荒屋頂長滿野花
陌生人,你手上有這兒的鎖匙嗎?
你沒有,所有的門都關得嚴嚴的
你在呼喊金水伯,他已經離去
到銀礦灣倒垃圾?或者他已不在了?
你十年後回到這裡,好些房子已倒塌
豬舍裡有一堆堆肥田料,村民都移民了
也許到異國的餐館工作。新建的樓房
有渡宿的年輕男女從窗前向下張望
奇怪你在找誰:你已認不出
這片風景,你住過的房子,只見
更多雜葉覆蓋石頭,更多廢棄的電視機
藏著野狗吠叫,你摸索走上石級,碰上
殘破的沙發,你想你從未坐過,也不
想在上面坐下來,沿路堆積的廢物太多
你已無法改變水流的淤積,你沿草叢奔走
遠遠看見過去的你,在那邊山頭隱沒
在開始那個清晨,有那麼多可走
有些門還沒打開,而你就這樣走過去了
那麼安靜,是工作和生活的好地方,可是
門已鎖死,金水伯不知到哪裡去了
你在小徑上向前跑,看著這裡那裡
倒塌了的房子,廢棄的農田,一直去到
田的盡頭,回頭好似看見你待在遠遠一角
要放一個始終沒放起來的風箏?
還有時間嗎?升上天空的白煙裊裊
細看或是有人在那兒焚燒垃圾?不
你和這地方不情願讓事情在這兒結束
你說要走出銹蝕的農具,你說看前面,還有
那些小片小片的紅色葉子是甚麼呢?
它們無聲地飄落下來,輕輕地
在風中飄搖,一分鐘變得那麼長久
拂過你的臉孔,輕撫你的指尖,最後
落到地面,溶入色彩斑斕的葉叢
護著新生的小樹,承載著你在這兒徘徊
仰著看三面起伏的高山,雲霧緩緩淹沒
山峰,在山頂抹出一線悠長的破折號
你站在叢叢紅色黃色的光影裡
想這兒真是一個安靜的好地方

===

〈青澀的果子〉
  你一開始就發覺世界已經變得非常蒼老了。好像那些蛛網與陳言會繼續下去,永遠也不會改變似的。如果你在這樣一種景況中開始使用言語去創作,你與這世界的關係總彷彿是一種矛盾的關係,世界的莊重格外反襯你的不成熟,世界的安穩格外反襯你是如何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但沒有人可以完全離開這個世界,你仍然使用著它的言語,只是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接受它的陳腔濫調、普通常識的邏輯、慣性的聯想。你想跳躍,你想捕捉那離以言說的剎那的模糊感受。你轉向內心,但外在世界不斷來提醒你:你並沒法離開它。也許當你去訂閱古怪的地下雜誌,沉迷於法國新電影或美國早期實驗電影、或者翻譯歐洲詩人的作品,你不過是想通過翻譯或改編去尋找一個新的觀看角度,找一種新的方法去對付(或者把握)這個根深蒂固的世界,你成為一個城巿的閒盪者、觀察者、陋巷攤子旁的游擊隊員,你希望找一種新的看法來走出自己的路。

===

《游詩》後記
  廣義的旅游文學往往有放逐的哀愁也有發現的喜悅。這大概也隨每個人的所遇和所感有所不同。所遇和所感的關係表現在詩裡通常有兩種模式: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象徵的詩學,詩人所感已整理為一獨立自存的內心世界,對外在世界的所遇因而覺得不重要,有什麼也只是割截扭拗作為投射內心世界的象徵符號;一種我們可稱之為發現的詩學,即詩人並不強調把內心意識籠罩在萬物上,而是走入萬物,觀看感受所遇的一切,發現它們的道理。我自己比較接近後面一種態度。
  發現往往後漫游來。我們接觸一個地方,感受最深的,不是名勝古跡,而是花了一個黃昏在那兒漫步的一道小徑,或是環繞它走了一個早晨的廣闊的池。即使你站在那裡拍照留念,一幀硬照,還是沒法記下你來來回回、反覆從不同角度欣賞的所見。游是從容的觀看、耐性的相處、反覆的省心。游是那發現的過程。
  游是空間的擴寬,時間的伸延。藝術的漫游,帶我們體會不同的空間和時間。當我們不得不局限在一個空間,我們的心可以在關心的另外一個空間漫游。活在現在這個時間,我們又神游於一個不同的時間,與一個心儀的詩人相見面。人世的種種羈絆,具體見於時間和空間的分割;藝術的漫游,未必能令我們完全越過這些限制,但有時給予我們懷想的安慰,有時帶給我們開啟的新境。

===

〈現代與抒情〉
  一般說到抒情,大家總是想到賺人熱淚的愛情電影、流行音樂、甜膩的情歌。可不可以不是這樣?可以有一種「現代」的抒情嗎?
  「現代」和「抒情」有人覺得是兩個互相矛盾的詞。因為現代總是冷硬的、抒情總像是溫柔的。現代似乎是地鐵和工廠、滿地垃圾,抒情是花草樹木、晚霞和彩虹。問題是:我們生活的世界不是這樣斬截分明;其實往往是:彩虹不過是一個地鐵站的名字、我們在垃圾旁邊嗅到花香。我們不必誇張現代的殘破,需要了解的是現代人的感情。三更有夢煙雨迷濛夢醒時份以後,現代人如何抒情?
  情有深有淺,有顯有隱。抒情不必是直訴衷,不必是煽情與濫情,也可以是深沉厚重的。感情的姿態有許多,表達也有許多種。現代人的感情表達不一定濕軟的、可以是硬淨的,不一定是直露的,可以是含蓄的。這不等於他們沒有感情。
  有人說抒情是音樂、現代(詩)是視覺的。兩者可以好好結合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