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心》馬提亞斯‧馬極爾(Mathias Malzieu)
想要靠這顆「機械心」保住你的小命,切記:
第一,絕對別碰你的指針!
第二,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怒氣!
第三,千萬不可以墜入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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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第N次被退貨,這時瑪德蓮大夫的一位熟客亞瑟朝我走來。亞瑟原本是警察,後來變成酗酒的流浪漢。他全身上下都皺巴巴的,從大衣到眼皮都皺。他相當高大,要是他肯抬頭挺胸的話,就更高大了。他通常不會跟我說話,但怪就怪在,我很喜歡我們像這樣保持沉默。他那種帶半個微笑和特定的手勢,一拐一拐穿越廚房的樣子,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瑪德蓮一面在隔壁房間招呼那些衣著講究的小夫妻,亞瑟一面搖搖擺擺走過來。他的脊椎吱吱嘎嘎得就像牢房的門。終於,他開口了:
「別擔心,小子!你知道嗎?人生中的一切終究會過去,雖然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但人總會好起來的。我在世上最冷那一天的幾個星期前丟了工作,結果被我老婆趕出家門,虧我當初還是為了她才進警察局工作的。我呀,以前的夢想是當音樂家,可是我們缺錢缺得可兇了。」
「為什麼後來警察局不要你了?」
「如果想驅逐自己的本性,它一定會加速跑回來!我用哼唱的方式校對筆錄,花在風琴鍵盤上的時間,比花在警局打字機上的時間還多。我偶爾也喝一點威士忌,只為了讓聲音更有磁性……可是他們根本不懂音樂,你知道嗎?最後他們叫我走。偏偏我千不該萬不該把走的理由告訴我老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於是我把僅存的一些錢都拿去喝威士忌了。你知道嗎?是它救了我的命。」
我好喜歡他說「你知道嗎」的模樣。他用很嚴肅的口吻向我說明威士忌是如何「救了他的命」。
「一八七四年四月十六日這一天,寒流凍壞了我的脊椎,全靠遭遇這些不如意之後所喝下的酒精暖熱,我才沒有整個結凍。我是唯一倖存的流浪漢,我的同伴統統凍死了。」
他脫下大衣,要我看他的背。我有點不好意思看,但也不忍心拒絕他。
「為了修復凍壞的部分,瑪德蓮大夫替我移植了一截音樂脊椎,還把骨頭都調好音了。我只要用槌子搥搥背就能敲出旋律。聲音很清脆喔,可是走路會變得搖搖擺擺的。試試看吧,你也可以敲點什麼曲子。」他一面說一面把小槌子遞給我。
「我什麼曲子也不會!」
「等等,我們來唱唱歌,你就知道了。」
他開始唱起〈噢,當聖人來臨〉,並用他的「骨琴」伴奏。他的嗓音就像冬夜溫暖的老壁爐那樣讓人寬慰。
離去前,他打開包包,裡面裝滿雞蛋。
「幹嘛背著這麼多蛋?」
「因為它們裝了滿滿的回憶……我老婆很會煮蛋。每當我自己煮來吃的時候,就覺得她彷彿又在身邊。」
「你也能煮得那麼好吃嗎?」
「不能,我煮的東西難吃死了,但這樣比較容易喚回我們從前的回憶。要的話,就拿一顆吧。」
「我不希望害你的回憶變少了。」
「不必替我擔心,我的回憶簡直太多了。你現在還不明白,但將來有一天,你打開包包,看到裡面的童年回憶時,會很高興的。」
起碼目前,我知道的是,只要一聽到〈噢,當聖人來臨〉的小調旋律,我的愁雲慘霧就能消散幾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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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十次生日那天,瑪德蓮大夫終於答應帶我去城裡。我都央求她這麼久了……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她仍忍不住拖拖拉拉、東拉拾西摸摸,在每個房間走來走去。
我乒乒乓乓隨她來到地下儲藏室,看到一個架子上擺滿了大瓶罐。某些瓶罐上的標籤寫著「淚水,一八五零—一八五七」,有些則裝著「院子裡的蘋果」。
「這些淚水是誰的?」我問她。
「是我的。只要我一流淚,就把淚水統統收集在瓶子裡,再收到地下室來,可以調雞尾酒。」
「妳怎麼有辦法流這麼多眼淚?」
「年輕的時候,有個胎兒要來我肚子裡時弄錯了方向,他卡在我的一邊耳咽管裡面,導致我內出血。這天之後,我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儘管我很高興能協助別人生產,我自己卻掉了很多眼淚。但自從你出現後就好很多了……」
我真慚愧問了這個問題。
「某次大哭時,我發現飲用淚水能帶來安慰,加一點蘋果酒效果更好。但平常的時候不能亂喝,否則不喝就快樂不起來,變成惡性循環,於是為了能喝到淚水而哭個不停。」
「妳大半的時間都在修復別人,卻用自己的淚酒澆愁,為什麼?」
「不必替我擔心,記得我們今天要去城裡,替某人慶祝生日的,不是嗎?」她強顏歡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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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越廣場,到了某條巷子轉角,傳來悠揚的樂聲,宛如和諧的火花一樣調皮又憂鬱。這旋律令我好激動,彷彿我的四周同時下大雨又出太陽。
「是手搖風琴,很美吧?」瑪德蓮告訴我。「這種樂器的運作模式跟你的心很像,或許是因此才特別討你喜歡。它是蘊含豐富情感的機械。」
我以為自己聽到了這輩子最美妙的聲音,但精采的驚喜還不止於此!有個長得像花朵盛開的樹的小個子女孩,她來到手搖風琴前,開始唱歌。她的嗓音讓我聯想到夜鶯的歌聲,但她唱的是詞句。
「我把眼鏡弄丟了,其實是我不想戴,戴了讓我顯得很怪,像一團戴了眼鏡……的烈焰。」
她的手臂很像樹枝,波浪黑髮如火災暗影般燃燒她的臉龐。她鼻子的曲線好美,但鼻子好小,使我不禁納悶她怎樣呼吸——依我看,她的鼻子在臉上只是裝飾用而已。她跳舞的模樣像踩著細高跟鞋巧妙平衡的小鳥,全身散發著女人味。她的眼睛好大,值得別人花時間往裡面好好探索,能看到一種堅定的決心。她的神情有種傲氣,像迷你版的佛朗明哥女舞者。她的乳房像兩個小蛋白糖霜,烘烤得恰到好處,如果不立刻吃光光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我不在乎擁抱和唱歌時眼前一片模糊,我寧可閉上雙眼。」
我感到全身發燙。這個小歌女的把戲令我害怕,但我卻意猶未盡。棉花糖和灰塵的味道令我喉嚨乾燥,我不知道粉紅火箭是怎麼一回事,但我一定得登上去。
忽然間,我竟然也唱起歌來,就像歌舞劇一樣。瑪德蓮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說:「立刻給我把你的手從瓦斯爐上移開。」
「噢,我的小火焰呀,請容我啃掉妳的衣物,狠狠把它們扯碎,再吐出七彩屑片,好讓我在彩雨下擁抱妳……」 我真的是唱〈七彩屑片〉嗎?
瑪德蓮的眼神更激昂了。
「我僅看到火焰,只再多走幾步路,卻可能害我在自己的這條街上迷失得很遠,遠到我再也不敢直視天空,我只看到火焰。」
「我將在妳腦袋裡引導妳,我將是妳的眼鏡,而妳將是我的火柴。」
「我必須向你說直話,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但即使你坐在兩個小老頭中間,我也認不出你……」
「我們互相摩擦,直至身骨微焦,等我心的時鐘走到午夜整,我們將萌出火苗,根本無須睜眼。」
「我知道,我一頭火焰,但樂聲停止時,我難以睜開雙眼,我如火柴起火,眼皮璀璨,壓倒眼鏡,再也不想睜眼。」
我們的歌聲合而為一時,她的左腳跟卻卡在兩塊鋪地石之間,害她像快要停下來的陀螺一樣打轉,結果整個人跌趴在結冰的馬路上。畫面很爆笑,但也很慘,鮮血順著她的鳥羽長裙流下。她看起來活像降落失敗的海鷗。儘管在人行道跌了個狗吃屎,我仍覺得她好動人。她好不容易才把一副扭曲樹枝般的眼鏡戴好,雙手如夢遊者一樣向前摸索。她母親拉著她的手,拉的力道比一般家長還用力,姑且說她是強拉著她的手。
我想跟她說點什麼,字句卻卡在喉嚨裡。真想不透為什麼一雙那麼美妙的大眼睛,功能卻這麼差,竟然害她到處撞東撞面。
瑪德蓮大夫和她母親聊了幾句,看起來像是養的狗剛剛打了一架的兩個狗主人似的。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我開始呼吸困難,感覺我的時鐘越變越大,逐漸往我喉嚨逼上來。她是不是剛從一顆蛋孵出來的呢?這個女孩能吃嗎?她是巧克力做的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
我想直視她的雙眼,但她那不可思議的嘴巴卻綁架了我的眼睛。我從來不知道人能花這麼多時間盯著一張嘴巴看。
忽然間,我心臟的咕咕鐘開始大叫,叫得好大聲,比我不舒服的時候還更大聲。我感覺到齒輪轉得飛快,好像我吞了一架直升機。敲鐘聲快把我震聾了,我把耳朵摀起來,當然,這樣反而更糟。指針要割斷我的喉嚨了。瑪德蓮大夫試著用緩慢的手勢讓我平靜下來,就像捕鳥人試圖抓籠子裡慌張的金絲雀那樣。我全身熱得要命。
我很想扮演皇帝般的老鷹,或又酷又尊貴的海鷗,但我卻只成了緊張的金絲雀,笨手笨腳地狂亂驚跳。希望小歌女什麼也沒看到。我的滴答聲變得乾澀,我睜開了雙眼,跟蔚藍的天空鼻子對鼻子。瑪德蓮大夫的鐵腕一把拎住我的領口,使我的雙腳略微飄離地面。她抓住我手臂。
「我們現在就回去!你把大家都嚇死了!嚇死了!」
她似乎既生氣又擔心。我感到很丟臉,同時又回想起這個樹一樣的女孩的模樣,她唱歌不戴眼鏡,而且直視太陽。不知不覺中,我戀愛了,其實有知覺的部分也一樣。在我的時鐘裡,這天是世上最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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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只是加裝的而已,它比正常的心臟脆弱,以後也永遠如此。時鐘的機械不像血肉那麼善於過濾情感,你真的必須非常小心。你在城裡遇到這個小歌女時所發生的情況,果然印證了我的憂慮:愛情對你太危險了。」
「我好愛看她的嘴巴。」
「千萬別這麼說!」
「她的酒窩風情萬種,她的笑容更增添變化,讓人忍不住就一直看、一直看。」
「你根本不知道厲害,把它當成兒戲,這是玩火呀,是危險的遊戲,尤其你的心是木頭做的。你咳嗽時齒輪會疼,對不對?」
「對。」
「那麼比起愛情所可能帶來的痛苦,這根本是小巫見大巫。愛情所帶來的所有喜悅和快樂,終有一天要用心碎來償還。愛得越濃,將來的痛苦就越深。你將了解什麼是思念,然後是嫉妒的折磨、誤會、被拋棄的感覺,還有忿忿不平。你將冷到骨子裡去,你的血會結成冰塊,你能感受到它從皮膚下流過。你的機械心將毀於一旦。這個時鐘是我親自幫你移植的,我十分了解它功能上的局限,也許時鐘禁得起喜悅,不過連這都很難說的,它絕對承受不起失戀的打擊。」
瑪德蓮露出悲傷的笑容——又是那副似乎隱藏了什麼的神情,只不過這次沒有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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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盼望一件事:再見到她。再度品嚐這種無法描述的滋味,越快越好。也許我會從鼻孔噴出小鳥來?也許我的心臟要常常送修了,但那又怎樣?反正這個東西從我出生起就一天到晚在修理了。我會面臨死亡的威脅嗎?也許吧,但假如見不到她,我連活著都成間題,以我這個年紀,我覺得這樣還更嚴重。
現在我比較能理解為什麼瑪德蓮大夫遲遲不願讓我撞觸外面的世界了,人在還沒嚐過沾糖草莓之前,並不會天天吵著要吃它。
某些夜裡,小歌女也會來到我的夢中。今晚的她身高兩公分,從我心臟的鑰匙孔進來,跨坐在我的時針上。她用母鹿般優雅的眼眸望著我,雖然是在睡夢中,仍勾魂十足。然後,她開始輕舔我的分針,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採蜜的花,某個機械啟動了,我不確定是否只是我的心臟而已…… 喀哩、喀啦、咚!喀哩、喀啦、咚!可惡的咕咕鐘!我猛然驚醒。
「就算在夢中,愛情對你的小心臟也很危險,所以作夢也要輕輕的。」 瑪德蓮在我耳邊低喚。睡吧……
但擁有一顆這樣的心,入睡哪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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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想我愛上她了。」
學生們又發出「噢噢……」的聲音。喬眼神憤怒,深處卻閃過一絲悲傷,使他顯得更加駭人。才一個眼神,他便讓整個內院悄然無聲,似乎連風都不敢忤逆他。
「你口中的那個『小歌女』,她是我這一生的最愛,而且……她不在這裡。永遠別在我面前再提起她!最好也別讓我聽到你想她,不然我就把這個充當你心臟的時鐘砸在你腦袋上,我一定會把它砸爛,你聽到沒?我一定會很用力把它砸爛,讓你永遠沒辦法再去愛!」
他氣得手指發抖,連握拳時也一樣。
才幾個小時以前,我還把自己的心想像成一艘大船,能夠在波濤洶湧的指責中乘風破浪。我知道它不是世上最堅固的,但我對自己的熱忱有信心。我一想到能再見到小歌女就開心得不得了,什麼也阻止不了我。才不過短短五分鐘,喬就把我的時鐘調回現實世界的時間,把我的瀟灑大風帆變成破爛老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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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喬的辱罵不曾止息。他把我當成玩具,發洩怒氣;還有發洩悲傷。雖然我努力不斷替小歌女如小花般的回憶澆水,但它們開始欠缺陽光。
瑪德蓮想盡辦法安慰我,但仍然不願聽到任何和感情有關的事。亞瑟的包包裡幾乎沒有回憶了,他也越來越少唱歌。
我生日那天晚上,安娜和靈娜來替我辦每年都會辦的相同驚喜。她們還是一樣,邊玩鬧、邊替庫寧靈格斯噴香水,可是這次露娜噴的劑量可能多了一點。可黃金鼠四腿一蹬,倒下,就這麽死了。看到我這個忠心的小同伴躺在籠子裡,令我悲傷不已,從我胸口冒出一聲長長的「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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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梅烈斯一面點頭一面捻鬍子。他正在心裡琢磨字句,就像外科醫師在選擇要用什麼工具一樣審慎。
「假如你很擔心自己受傷害,其實剛好增加了自己愛傷的機會。你看看那些走鋼索的人,你以為他們走在那條繩子上時,會在心裡想自己掉下去的事嗎?不會的,他們願意接受這種風險,盡情享受挑戰險難所帶來的快樂。假如一輩子都提心吊膽避免自己出半點閃失,會很無聊的,你知道嗎……我覺得沒有什麼比為所欲為更好玩的囉!你看你!我才說『為所欲為』,你的眼睛就亮了!啊哈!才十四歲就決定橫跨歐洲尋找一個女孩,表示這個人真的很為所欲為,對不對?」
「是呀,是呀……不過你有沒有東西能讓我的心臟更堅固一點呢?」
「噢,當然有……仔細聽,準備好了嗎?要很專心聽我講喔:唯一能幫你追到夢中情人的你所說的東西,正是你的心。不是你出生時別人幫你加裝的那個時鐘喔,我說的是下面那個真正的、有血有肉、會悸動的心。你該鍛鍊的是這一顆,別再想那些機械的問題了,這樣它們才會變得比較不重要。要為所欲為,而且要付出,毫無保留地付出!」
梅烈斯非常生動活潑,他講話時臉上所有線條也跟著活絡起來。他的笑容時時牽動他的小鬍子,有點像貓那樣。
「這招也不見得每一回都有效,我無法擔保,我自己最近也才剛失戀,我原本還以為能和她長相廝守。但反正沒有什麼『東西』能保證每次都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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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神奇館的路上,梅烈斯最後又給了我幾個忠告。
「你得表現得像個橋牌好手,不論是恐懼或疑惑統統別顯露出來。你手上有一張王牌,就是你的心。你以為它是缺陷,但假如你能善用這個弱點,這個機械心會讓你變成一個特別的人。你的差異會讓你充滿魅力!」
「把我的殘缺變成一種魅力?你是說真的?」
「當然!難道你那個小歌女故意不戴眼鏡,到處撞東撞西的模樣,沒有勾動你嗎?」
「噢,又不是這樣……」
「當然不只是這樣,但這種『差異』也是她魅力的一部分。好好善用你自己的魅力吧,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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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跟她說,我的心臟是個替代品,而且我對愛情一竅不通,我希望她能了解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對我來說是絕無僅有的。沒錯,我確實向一位魔術師學了幾堂愛情魔法,但純粹只為了親近「她一人」。我希望能打動她的芳心,卻不能讓她誤以為我是偷心賊,要拿捏尺度很不容易。
結果我只答說:「我很希望我們能互相擁抱。」
一陣沉默,又是生悶氣洋娃娃的嘟嘴,以及閉上的雙眼。
「之後,我們可以再慢慢聊這些,不過現在能不能先擁抱?」
愛卡夏小姐釋出一聲很小聲、幾乎聽不見的「好」。
一片溫柔的寂靜籠罩著我們的舉動,她搖搖擺擺靠過來。近看時,她比她的影子更美麗——也更令人害羞。我向一位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祈求我的時鐘千萬別在此刻咕咕叫。
以肌膚接觸來說,我們倆的手臂相當盡責。我的時鐘令我不太自在,讓我不敢把胸膛靠向她。千萬不能讓這個東修西補過的心臟嚇到她。可是明明就有尖尖的指針從胸口戳出來,又怎能不嚇到這個雛鳥般的小女人呢?機械恐懼又啟動了。我盡量避開身體左側,彷彿我擁有的是一顆玻璃心,這使我們跳舞跳得有些綁手綁腳,尤其她似乎根本就是探戈界的世界冠軍。我的滴答聲越來越大聲,瑪德蓮的叮嚀一個畫面、一個畫地浮現我眼前。萬一還沒吻到她,我就死了怎麼辦?感覺就像躍向了天際,享受到翱翔的喜悅,又害怕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手指在我頸子背後逐漸軟化,我的手指也愉悅地迷失在她的肩胛骨下方一帶。我試圖焊接夢境和現實,但我沒有戴防護面具。我們的嘴巴越來越靠近。時間放慢,幾乎停止了。由我們的嘴唇接棒,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接棒。它們互相交融,既小心翼翼又濃郁強烈。她的舌頭彷彿一隻在我舌頭上孵化的小麻雀,奇妙的是竟有一種草莓的滋味。
我望著她那雙明亮大眼眸躲在小洋傘般的眼皮下,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舉著山脈的大力士,左手撐喜瑪拉雅山,右手頂落磯山。阿特拉斯若站在我身旁,必定變成微不足道的小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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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擁吻了有著小鳥舌頭的女孩,未來的日子再也不同了!我的時鐘運轉劇烈得有如即將爆發的火山,然而我全身上下卻一點也不覺得疼。其實,還是有啦,有一點胸悶。不過我心想,比起這麼醉人的喜悅,這一點小小代價實在太划算了。今夜,我要爬上月亮,把月牙兒當成吊床,就算根本不睡覺,也一樣能作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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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白天,我都在幽靈列車一帶晃來晃去,心裡想著今晚我又能扮演煉金術師的角色了。
我們只在夜裡相會,她的俏皮嬌態總能事先讓我預知她的到來,因為她總會撞到什麼東西。這是她來幽靈列車前的敲門方式。
我們彼此相愛,就像兩根活火柴那樣,我們互不言語,而是熊熊燃燒。這已不是擁吻了,而是「著火」,我一百六十六公分高的身體內發生了一場劇烈地震,心掙脫了它的禁錮囚籠,順著血管翱翔,停留在頭骨裡,成了我的腦。從每一吋肌肉到每個指尖,都是心!到處都是火熱的太陽,這是映著紅光的戀愛病呀!
我身邊再也不能沒有她,她肌膚的氣味、她說話的聲音,還有她那許許多多的獨特姿態,讓她看起來既像全世界最強的女孩,也像全世界最脆弱的女孩。她總是故意不戴眼鏡,才能透過弱視的霧幔觀看這個世界,這也算是她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吧。看了卻沒真的看見,而且最重要的是,低調不引人注目。
我見識到她心臟的奇特運作模式。它具有一套自我防衞的硬殼系統,裡面卻裝著無底洞般的自信不足。她嚴重缺乏自信之餘,卻又擁有超乎常人的堅定決心。愛卡夏小姐歌唱時的火花,其實是從她自己的裂縫迸出來的。在舞台上,她能讓火花變成光芒,但只要音樂一停,她便失去平衡。我還沒查出她到底是哪個齒輪故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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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卡夏小姐偶爾會來幽靈列車繞一繞,每次看到她小鳥般的臀部坐在小車廂的座椅上,我時鐘的滴簽聲總會變得更大聲。我會在她口袋裡「放一點火」,然後斯待我們的深夜幽會。
來吧,我的開花小樹,今晚我們把燈關了,我會在妳的枝枒上放一些眼鏡。你將用枝梢輕拂蒼穹,撼動支撐著月亮的無形樹幹,夢想將再度如溫涼雪花般掉落在我們腳邊。妳高跟鞋鞋跟似的樹根,就把它們扎入土裡,緊緊扣住。讓我爬到妳竹子般的心上,我要與妳共眠。
時鐘顯示午夜了。我在床上發現一些碎木屑,我的時鐘有些地方磨損了。愛卡夏小姐來了,她沒戴眼鏡,不過眼神認真得彷彿是來洽公一樣。
「你昨晚好奇怪,我走的時候都沒跟我說再見,也沒有親我,什麼都沒有。你只顧著弄時鐘,我很怕你被指針割到。」
「對不起啦,我只是想弄一個東西,讓妳能待久一點,不過沒弄成功。」
「說什麼沒弄成功,別跟我來這一套。我愛你,但你也知道我不能一直待到天亮。」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因為這様我才想試試看……」
「再說,只有我倆的時候,你應該可以把時鐘卸下來吧,害我身上又多了一些瘀青……」
「把我的時鐘拆下來?它不能拆呀!」
「誰說的?當然可以!我鑽進你被窩裡的時候,我也會把舞台妝卸掉呀!」
「才不,有時候沒卸!而且妳畫著眼妝光溜溜的樣子好美。」
她眉間露出一絲光芒。
「可是我,我永遠也沒辦法拆掉這個時鐘,它不是裝飾品!」
她的豐厚唇扭曲起來,彷彿在說:「你說的話,我連百分之七十都不信……」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深信自己夢想的模樣,但有時候也要腳踏實地一點,人總要長大的。你不能一輩子胸口都有指針突出來吧?」她的口氣就像女教師在訓話。
自從我們初次相見後,雖然同樣是在這個房間裡,我卻從不曾距離她懷中這麽遙遠過。
「我非這樣不可,我真的是這麽運作的。這時鐘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它讓我心臟保持跳動,沒有它我就不能活,而我也只好忍受。我努力以既有的自己在人群中出類拔萃、在這世上立足,就跟妳在舞台上唱歌一模一樣,是相同的道理。」
「不一樣,別耍嘴皮子!」她的指甲末端滑過我的鐘面。
她竟然認為我的時鐘是「裝飾品」,這實在令我心寒。假如我認為她的心是虛假的,我就無法愛她了,不論它是玻璃的、血肉的,或蛋殼做的。
「不想拆就算了,但請你那些指針小心點……」
「妳是不是百分之百相信我?」
「目前,我會說百分之七十吧,能不能百分之百就等你證明給我看了,小傑克……」
「為什麼還缺百分之三十?」
「因為我太了解那些男人了。」
「我不是『那些男人』。」
「喔,是嗎?」
「一點都沒錯!」
「你天生就是個造假的傢伙!連你的心也是造假的東西!」
「我身上唯一真正的東西,就是我的心!」
「看吧,你自己又兜回原點了,每次都這樣。但我也就是愛你這一點。」
「我不要妳只愛我『這一點』,我要妳愛我的『全部』。」
她小洋傘般的黑色眼皮隨著我心臟滴答聲的律動眨呀眨,感到有趣又略帶困惑地嘟起唇角,我已經好久沒吻到她的櫻唇了。我鐘面下的節奏變快,熟悉的刺癢感又來了。
此時彷彿響起緊張刺激時刻前的密集鼓聲,預告了她若隱若現的酒窩即將出現。
「我愛你的全部。」她終於說。
她雙手巧妙地放在我身上,我幾乎停止呼吸,千思萬緒統統在我體內瓦解。她把燈關了。
她脖子上點綴著一些很小很小的痣,有如天上星座,直通她的乳房。我成了探勘她肌膚的太空人,一頭栽進她的星宿裡。她微張的嘴使我心神恍惚,我熱血沸騰,雙腿之間宛如出現陣陣閃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輕拂她,她也如花朵般盡情綻放。溫柔的電流從她的手傳過來,我更靠近一些。
「為了提升妳對我的信心指數,我要把我心房的鑰匙交給妳。妳無法把時鐘拆掉,但妳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高興什麼時候都行,反正妳『本來就是』徹底開啟我的鑰匙。既然我已經全心全意相信妳了,妳得把眼鏡戴上,讓我透過鏡片好好看著妳眼睛,好嗎?」
我的小歌女答應了,把頭髮往後撥,她的眼眸在母鹿般優雅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動人。她甩了一下頭,戴上一副瑪德蓮的眼鏡。噢,瑪德蓮,萬一妳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生氣的!
我太可以告訴她,我覺得她戴上眼鏡真是美若天仙,但因為她聽了一定不信,所以我寧願只摸摸她的手。我內心開始想,她看到我真正的模樣後,也許就不那麽喜歡我了。換我也變得忐忑不安。
我把我的鑰匙放到她右手。我很緊張,結果發出一聲微型火車般的聲音。
「為什麼你有兩個孔?」
「右邊的孔用來打開,左邊的是上發條用的。」
「我可以打開嗎?」
「可以。」
她小心翼翼把鑰匙插進我的右孔。我把眼睛閉上,然後再睜開,好觀看我們的「著火」,就像我們長吻時那樣。
她閉著眼睛,好美。這一刻出奇地平靜祥和。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個齒輪,力道非常溫柔,沒有干擾它的運轉。一股惆悵之淚忽然湧上心頭,令我激動不已。她又輕巧地放手,多愁善感的水龍頭馬上停止流水,愛卡夏小姐又輕觸了另一個齒輪——她在搔我心的癢嗎?我忍不住淺淺笑了,淺得幾乎聽不見。在她右手仍觸碰著第二個齒輪的同時,左手又回去摸第一個齒輪。當她把舌頭伸入我齒間時,我感覺自己就像小木偶被藍仙子施展了魔法,但是更其實。只不過,我變長的並不是鼻子。她也感受到這一點,她加快速度,漸漸增張按在我齒輪上的力道。一些聲音硬是從我口中衝出,我攔也攔不住。我驚訝、害羞,而且非常興奮。她把我的齒輪當成電位器,把我的呻吟由弱變強。
「我想洗澡。」她低聲說。
我點點頭表示「好」,不過我也沒什麼理由說「不好」就是了。我立刻起身去浴室,放一缸熱氣蒸騰的水。
我躡手躡腳的,免得吵醒碧姬。浴室就在她房間隔壁,還聽得到她在咳嗽。
銀白色的反光,讓人感覺好像天空和星星都掉進浴缸裡似的。太奇妙了,這個平凡普通的水龍頭,竟能在寂靜夜裡流出軟質的星星。我們小心翼翼踏入水中,免得濺出了這一缸子的美妙。我們像兩條披星戴月的小麵條,但是是放大版。我們只用我們的舌頭,做著全世界最緩慢的愛。水的汩汩聲,讓我們簡直覺得自己就處在彼此的肚子裡。我很少這麽愉悅過。
我們把嘶吼壓成氣音,必須盡量克制自己。忽然間她站起來,轉了過來,我們化身成兩頭叢林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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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路越來越嚴重,我的時鐘燒紅了。齒輪互相撞擊,發出恐怖的嘎吱聲。我的腦袋在發燙,心霸占了原本腦筋的位置。透過我眼睛,相信別人一定看得是心在主宰。
「我只是個造假的人嗎?是這樣嗎?好,我們走著瞧,現在就來瞧!」
我使盡全力猛扯指針,真是痛得要命。我雙手抓著鐘面,發瘋了似的想把時鐘硬拔出來。我要除掉這顆腳鐐鐵球,當著她的面把它扔進垃圾桶,讓她終於能明白!痛楚令人難以忍受。第一次使力,什麼事也沒發生。第二次,還是沒事。第三次,更用力了,結果宛如萬箭穿心。
我聽到遠方她的聲音哀求我:「你住手……住手!」
一輛推土機正在我的胸膛裡搞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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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你決定捨棄舊心臟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是了。這正是瑪德蓮所擔心的:她怕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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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雙唇微張,輕聲說:「每天都去,我每一天都去。我替你那該死的墳頭上花上了三年!從你下葬那一天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沒停過!我剛剛才從那邊回來。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從今以後,對我來說,你不存在了……」
她轉過身去,再也回頭,然後緩緩地越過了矮牆。我的機械心仍放在牆頭上,指針指著地面。
愛卡夏小姐的眼神不帶怒意地穿透了我。
的確,我不存在了。
她的目光宛如悲傷小鳥在紙箱上駐留了一會兒,隨即飛向天際,而我將永遠被關在天堂之門的外面。她的腳步聲越來越微弱。不久,我就看不到她如絨看浪花般擺動的飽滿臀部了。再不久,她的美腿被裙襬遮住,獨剩她輕盈的腳步聲。她的身影只剩下十公分那麼大了。九公分、六公分、僅僅一個用剩的火柴盒那麼大。五、四、三、二……
這次,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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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把守了一輩子的秘密告訴了他。
「若不是瑪德蓮的時鐘,你一定捱不過世界最冷的那一天。但過了幾個月,你自己的血肉之心已經能自給自足了。她大可把時鐘拆掉,就像動完手術要拆線,她原本也該那麼做。你胸膛左邊凸出來的這個滴滴答答的古怪玩意兒,害得沒有家庭敢收養你。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放不下你。瑪德蓮眼中的你,是個脆弱的小東西,說什麼都要好好保護,這個時鐘宛如你們之間的臍帶。
「她非常不願意見到你長大成人。她試圖藉由這顆機械心,讓你永遠待在她身邊。她答應過我們,不要再介意你有一天也可能為愛所苦,因為人生本該如此。但她未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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